我們可逃避致死的疫症嗎？從馬丁路德的論述反思今日處境

在教會歷史上，疫症的影響自早期教會開始，一直未有停止。中世紀的疫症當中，以十四至十五世紀的黑死病（Black Death）最為著名。不過，較少人知悉的是在十五世紀之後歐洲不同地方，一再爆發和黑死病類近的疫症，甚至延續至改教運動及其後之年代。改教家馬丁路德及加爾文等人在推動改教運動的時候，他們所屬的社群同樣遭受疫症的嚴重打擊。面對疫症橫行、人心浮動的時刻，當時部分神職人員拋下牧職而避難、又或逃避探訪受感染的會眾，更加劇當時染疫人民的困難。面對這些問題，改教家們又如何應對？他們的神學又如何在瘟疫當中的牧養實踐出來？本文試以馬丁路德的論述作基礎，瞭解改教家如何面對疫情帶來的挑戰。

公元1527年8月，馬丁路德身處的威騰堡（Wittenberg）爆發疫症，引發當地居民的逃亡潮。威騰堡市政府命令路德及其他大學教授離開威騰堡，移居至耶拿市（Jena），惟路德拒絕，堅持在威騰堡牧養民眾及照料病患。此次疫症為期約四個月，直至十一月才止息。在疫情爆發的高峰期，路德致信予弗次瓦夫市（Breslau）的牧者，當地同樣受疫症的嚴重打擊。此信名為《我們可以逃避致死的疫症嗎？》（Whether One May Flee from a Deadly Plague），內容正是討論如何以牧者的身份應對疫症。[1]在信中馬丁路德提及當時兩個主要觀點：

（一）疫症和死亡屬於上帝的刑罰，因此基督徒不應該逃避疫症，而應該靜待接受這種刑罰；[2]

（二） 上帝教導我們生命勝於飲食及衣服，故此在適當的時候，人應該盡力保存自己的生命，避免遭受死亡。[3]

驟眼來看，這兩種觀點相互矛盾，如果上帝將疫症視為刑罰，那為何上帝要用這種方式奪去人的性命？基督徒面對疫症，就不能採取任何措施嗎？馬丁路德於信內，嘗試陳述如何在這兩個觀點內取得平衡。他首先指出大多數基督徒都是信心軟弱的，因此信心強壯的人所作的決定，並不能統一應用在所有基督徒身上。[4] 再者，聖經中有不少信徒逃避生命危險的例子，比如大衛逃避掃羅的追殺、摩西躲避法老的追捕，只要他們所做的不傷害其他人的利益，這種逃避是可以接受的。縱然躲避瘟疫和信仰無關，然而遠避危險是人的天性，除非在過程中傷害他人或影響他人的權利，否則信徒不應指責他人貪生怕死。

不過到了個人層面，一個人是否應該躲避瘟疫，就視乎他們所擔任的崗位和身上的職責。對馬丁路德而言，神職人員及政府官員理應留下，除非他們的職責已經得到其他人替補，否則他們需要協助城市面對瘟疫，維持社區的日常運作。同樣道理，如果身肩照顧他人義務的人（例如父母照顧子女、醫護人員照顧病人等），他們也不能因為自身安危而一走了之，必須在安排合適的替代者後，才能逃離城市。換言之，雖然馬丁路德原則上同意人們有選擇逃離瘟疫的權利，但是實際上他們必須以履行自己的義務為第一優先，不能單顧自己的性命。若然他們未能處理好，那麼他們就不應逕自逃跑，拋下他人不顧。從這標準而言，似乎大多數人都不符合如此「嚴苛」的要求。

為甚麼馬丁路德要提出如此要求？因為於他而言，比起保存自己的性命，愛鄰舍的責任應位於更高的層次之上。保障生命的渴求，不應影響我們去愛鄰舍及盡自己的義務。[5] 路德以替鄰居救火為例子，若一個人要將自己的人身安全放在優先位置，他就不會參與救火，因為救火本身有機會危害他的生命。然而，若人們看見鄰舍處於困境而不出手相助，在上帝的眼中就和傷害他人無異。[6]

對不能逃離的人，他們是否就只能等待疫情奪去生命呢？路德強調人們不應單純因恐懼而逃避瘟疫，但是他認為人們仍應做可做的事情來保護自己。他舉例指人們應該用藥、使用香氣物品清潔住所及街道（當時的人認為疫症是和不潔的空氣相關）、避免四處走動或接觸曾染疫而康復的人（以免有機會接觸病源）。[7] 路德在信內甚至詳細討論如何處理染疫身亡者的屍體，包括應該將死者埋葬在城外，以免疫情擴散。不過較為特別的一點，是路德認為教會在疫症當中，仍必須招聚會眾到教會參與崇拜及聆聽聖言，學習如何生活及面對死亡。若有人在未患病時不參與崇拜，即使這些人染疫，也不應該照顧他們，除非這些人願意悔改認罪。[8]

綜上所述，路德雖然原則上不反對信徒躲避疫症，但是他更著重信徒在疫情中是否能踐行本份、看顧他人。在不危害他人的情況下，逃避疫症是一個可諒解的抉擇，但是對神職人員等肩負特別責任的人而言，他們理應以自身責任為第一要務，甚至應冒著犧牲生命的風險完成職責。從路德自身的決定，我們留意到他更傾向於堅守崗位，繼續牧養有需要的民眾。這種看似嚴酷的要求，背後是與他的神學信念相關。路德深信基督徒在世上必遭患難或逼迫，但是上帝已經戰勝死亡，祂必會最終回來，終結地上的苦難。即使是疫症的死亡威脅，也不會改變上帝掌權的事實。這個信念能成為面對疫症的人的重要安慰和力量。[9]

無可否認的是，路德的一些觀點在今日的科學角度而言並不正確，我們也不應該盲目跟從。舉例而言，當疫情極為嚴峻時，仍強行要求弟兄姊妹參與教會聚會，只會促使疫情大規模擴散，也會危及弟兄姊妹的健康。在兩年前一些地方的異端教派正正用類似的理由，拒絕採取防疫措施及停止聚會，結果導致大規模感染。[10] 不過撇除這些不太正確的觀點，從路德的觀點之中，我們可找到不少值得思考的地方。在這兩年多的時間中，疫情為我們帶來巨大的挑戰，以至切身地威脅我們的健康。在這種情況下，感到恐懼和希望躲避疫情實是人之常情，無需過於苛責。即使是同樣處於宗教改革時期的日內瓦，在加爾文領導下的教會，當中不少教牧在面對疫症時同樣因恐懼受感染，而拒絕探望及牧養病患者。[11]每個弟兄姊妹對疫症各有自己的判斷，不宜求全責備，要求別人按自己標準行事。

不過在恐懼以外，路德為面對疫病提出另一個向度，提醒基督徒應考慮他們愛鄰舍的使命和義務，不單只追求保護自己的生命，更願意在有需要時為他者作出犧牲。例如當教會有肢體染疫時，急需物資和藥物，到底其他人應否直接上門提供物資呢？提供物資的過程，會存在一定的染疫風險，那我們有甚麼可行的方式處理呢？今日我們思考這類問題時，會有更科學或安全的觀點，不過在這些以外，我們或許都需要路德的一些提醒。基督徒不應罔顧自身安危，但是對生命的渴求，又如何與愛鄰舍的原則調和呢？我們都需要找出自己的答案。

[1] Martin Luther, Whether One May Flee From a Deadly Plague; available from the Davenant Institute, < h https://davenantinstitute.org/whether-one-may-flee-from-a-deadly-plague/> (accessed 10 July 2022)。以下關於該文的註腳引文皆取自此出處。

[2] “…one need not and should not run away from a deadly plague. Rather, since death is God’s punishment, which he sends upon us for our sins, we must submit to God and with a true and firm faith patiently await our punishment.”

[3] “How much more appropriate it is therefore to seek to preserve life and avoid death ff this can be done without harm to our neighbor, inasmuch as life is more than food and clothing…”

[4] “Since it is generally true of Christians that few are strong and many are weak, one simply cannot place the same burden upon everyone.”

[5] “It is not forbidden but rather commanded that by the sweat of our brow we should seek our daily food, clothing, and all we need and avoid destruction and disaster whenever we can, as long as we do so without detracting from our love and duty toward our neighbor.”

[6] “Anyone who does not do that for his neighbor, but forsakes him and leaves him to his misfortune, becomes a murderer in the sight of God, as St. John states in his epistles, “Whoever does not love his brother is a murderer,” and again, “If anyone has the world’s goods, and sees his brother in need (yet closes his heart against him), how does God’s love abide in him?” (I John 3:15, 17)”

[7] “Use medicine; take potions which can help you; fumigate house, yard, and street; shun persons and places wherever your neighbor does not need your presence or has recovered, and act like a man who wants to help put out the burning city…I shall avoid places and persons where my presence is not needed in order not to become contaminated and thus perchance infect and pollute others…”

[8] “First, one must admonish the people to attend church and listen to the sermon so that they learn through God’s word how to live and how to die. It must be noted that those who are so uncouth and wicked as to despise God’s word while they are in good health should be left unattended when they are sick unless they demonstrate their remorse and repentance with great earnestness, tears, and lamentation.”

[9] Neil R. Leroux, Martin Luther as Comforter: Writings on Death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273–74.

[10] 〈南韓大型異端教會聚會禁戴口罩 一確診信徒引發大型社區感染〉《時代論壇》，2020年2月20日，https://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161301&Pid=102&Version=0&Cid=2143&Charset=big5_hkscs（下載日期2022/07/12）。

[11] 自1542年起，加爾文及其教牧團隊於日內瓦一再應對間歇爆發的疫情，前後約有數十年時間。加爾文及其繼任者應對疫症的觀點，與路德有不少相呼應的地方，當另文撰述。Scott Michael Manetsch, Calvin’s Company of Pastors: Pastoral Care and the Emerging Reformed Church, 1536-1609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284–86.